第十三章 寒夜里的盘问
档案室内王龙刚把 “甲字三号库” 的档案锁进柜里,就听见走廊传来急促的皮鞋声,像冰雹砸在铁皮上。
“都到大厅集合!全市清查,谁都不许动!” 钱立的吼声撞开档案室的门,他中山装的领口沾着雪,腰间的枪套此时敞开着。
王龙的手指在档案柜铜锁上顿了顿,就瞥见李梅站在钱立身后,棉袄的盘扣系错了位置,往常别着玉兰花胸针的地方,此刻空出块月牙形的白痕。
大厅里的吊灯忽明忽暗,宪兵队的刺刀在阴影里闪着冷光,张诚站在台阶上,黑呢大衣的下摆扫过冻裂的地砖,他手里捏着张名单,纸角被风掀起。
“昨天法租界抓了三个共 匪,供出党部有他们的人,从今天起,所有人上下班都要搜身,档案借阅必须有我亲笔签字” 他的目光像探照灯扫过队列,在王龙脸上停了半秒。
李梅突然咳嗽起来,声音在死寂的大厅里格外刺耳。
“李干事不舒服听说你弟弟在江湾仓库当差?” 张诚的视线转过去,嘴角勾起抹冷笑,
李梅的脸瞬间白了,手指绞着棉袄下摆:“是、是的主任,他就是个普通卫兵” 钱立这个时候突然上前一步,手里的黑皮包 “啪” 地砸在桌上:“普通卫兵会知道通风管道能过人?”
王龙的心跳骤然加速,这句话正是昨天李梅在档案室说的。他不动声色地往老张身后挪了半步,听着钱立继续盘问。
“你上周三下午三点在哪?” 李梅的喉结上下滚动:“在、在整理抗战档案……”“有人看见你去了复兴公园。” 钱立的声音像冰锥,“假山旁的第三块石头,是不是你动过?”
窗玻璃突然被雪粒砸得噼啪响,李梅的膝盖一软,差点跪下去:“我是去给弟弟寄信……” 她的话没说完,就被张诚打断。
“带下去好好问问” 张诚大手一挥两个宪兵架着李梅往外走时,王龙看见她棉袄口袋掉出个东西,在雪地里滚了两圈,是一枚玉兰花胸针,针脚上还缠着半根红绳,与韩冰的平安扣绳结一模一样。
清查持续到深夜,档案室的档案被翻得乱七八糟,王龙蹲在地上整理散落的卷宗,余光瞥见张诚站在他身后,黑皮鞋尖距他的手指只有半尺。
“陈志明,你觉得李梅像共 匪吗?” 张诚的声音压得很低, 王龙把《军需月报》塞进档案盒,南京口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茫然:“李小姐看着挺单纯的,不像……”
“单纯?她父亲是日军翻译,民国三十一年被处决的” 张诚突然笑了,笑声里裹着寒气。
王龙的手猛地顿住,卷宗掉在地上,露出里面夹着的仓库剖面图,张诚弯腰捡起,指尖在通风管道的红笔标记上划了划:“这图你见过?”
雪不知何时停了,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档案柜的影子,王龙的掌心沁出冷汗,却故意让声音里带着好奇:“这是江湾仓库?看着比我家颜料行的库房还结实”
他想起 “陈志明” 的日记里写过,父亲的颜料行在民国二十六年被日军征用,这话正好能圆过去。
张诚把剖面图塞进大衣口袋,突然话题一转:“你民国三十一年在哪里?”
“在南京,**大学停课,我跟着家父去重庆避难,住李子坝” 王龙的回答流畅得像背书,他甚至能说出当时邻居的姓氏,这些细节是训练时反复打磨过的,连口音里的重庆话腔调都练了三个月。
走廊传来宪兵换岗的脚步声,张诚盯着他的眼睛:“有人说,看见你和李梅经常在档案室聊天”
王龙的手指在档案柜铜锁上轻轻敲击,这是 “陈志明” 紧张时的习惯:“李小姐请教档案的事,我总不能不理。再说,她还送我杏仁酥呢……” 他故意说得琐碎,像个不谙世事的富家子弟。
张诚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,在他眼前晃了晃,是那枚蚯蚓玉佩,边缘还留着今早被李梅胸针刺破的裂痕。
“这玉佩挺别致,和田玉的?” 张诚的指甲在裂痕上刮了刮。
王龙此时心跳已经加速,却强忍着自己的紧张,看着张诚笑着说道“家父送的,说是能安神,主任要是喜欢,我让家父再找块……”
“不必了。” 张诚把玉佩扔回来,转身时大衣扫过档案柜,带起阵冷风。
“明天把民国二十六年到三十一年的军备档案,都搬到我办公室,单独搬,不许让任何人帮忙” 王龙接住玉佩的瞬间,张诚突然开口说道。
凌晨三点,王龙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住处,推开门就闻到股煤烟味,炉上的水壶已经烧干,他摸出藏在钢笔杆里的字条,是李梅的笔迹:“张诚知道通风管道,别信他的档案”墨迹被水洇过,字迹模糊,像她最后看他的眼神。
窗外的巷口传来轻微的响动,王龙吹灭油灯,摸出枕头下的匕首,这是从日军井田办公室缴获的军刀改制的,刀锋在月光下泛着冷光,他贴着墙根挪到窗边,看见两个穿短打的汉子正盯着他的窗户,看来张诚对自己并不放心。
王龙把字条塞进壁炉,看着它在火焰里蜷曲成灰烬,他知道这是李梅最后的示警,不管她的真实身份是什么,此刻都已经成了弃子,就像伊春林区的猎场,当狐狸被陷阱夹住,猎人总会毫不犹豫地补枪,绝不会给它反咬的机会。
天快亮时,王龙才打了个盹。梦里又回到林区,和吴军他们一起战斗的场景,还有那他埋在心里最深处的韩冰。
清晨的寒雾里,王龙抱着档案往张诚办公室走,每一步都踩在冻硬的积雪上,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,像在数着剩下的日子,他知道张诚的档案是个陷阱,就像井田办公室里那本看似重要的隐形人清单,其实是用来引诱闯入者的诱饵。
但他现在已经别无选择,就像当年炸井田的时候,明知道已经接近死亡,却依旧在最后时刻点燃了事先埋藏的炸药。
王龙抬头望了望党部楼顶的青天白日旗,在寒风里猎猎作响,像块浸透了血的破布,他握紧了怀里的档案,指腹触到纸页上的 “甲字三号库”,突然想起训练教官的话:“潜伏者的路,就是在刀尖上跳舞,既要跳得好看,又不能被割伤。”
走进张诚办公室时,阳光正好越过黄浦江,照在堆积如山的档案上,王龙把最后一箱档案放在地上。
“打开最上面的箱子”刚把箱子放下的王龙就听见张诚突然开口说道。
王龙照做的瞬间,就看见箱底藏着的机枪口,正对着自己的胸口,张诚坐在阴影里,手里把玩着那枚蚯蚓玉佩,嘴角的笑像结了冰的湖面:“陈志明,你说李梅会不会招供?”
王龙的手按在档案箱边缘,指尖触到块冰凉的金属,是一枚档案夹的铜扣,形状像把微型钥匙。
“应该、应该会吧…… 毕竟是女儿家”王龙的南京口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紧张,目光却越过张诚的肩膀,看见墙上的日历被红笔圈出个日期,而那个日期正是他计划潜入仓库的那天。
窗外的雪又开始下了,纷纷扬扬,像要把整个上海都埋进白色里。王龙知道,这场清查只是开始,真正的较量还在后面,就像伊春林区的冬天,最冷的时候还没到,而他这条潜伏的蚯蚓,必须在冻土下更深的地方,才能熬过这场漫长的寒夜。
